河豚三章 周彤 一 “河豚常出于春暮,群游于水上,食絮而肥。南人多与荻芽为羹,云最美”(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)。刀鱼、鲥鱼、河豚被并称为长江三鲜,因物以稀为贵,所以江刀和江鲥如今几乎成了绝响。但对河豚来说却远没那么简单,它的成名多半是因为它有些神秘。 河豚,这是一道被《中国食经》以及各大美食经典学术专著“遗忘”了的美食。对饕餮之徒来说,剧毒和美味,这本身就是一道中国版的“活着,还是死亡”的命题。 因为它的剧毒,史上著名的“长江三鲜”,如今不得不“重组”为刀鱼、鲥鱼、鮰鱼。而因为它的美味,从《山海经》那时起,到后来的苏东坡、梅尧臣,一直到21世纪的今天,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冒着“拼死吃河豚”的悲壮,用生命的代价体验那种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刺激。 长期以来,河豚是被禁止食用的。但在江苏等沿江地区,“拼死吃河豚”却一直是民间的一个顽固习俗。车前子先生在《好吃》一书中记道:每年到了河豚上市的季节,劝说人们不要吃河豚曾经是当时公社里民兵的一项重要工作。两人搭档,敲着锣,边行边喊,一个人先说:“阶级斗争”,另一个人跟上,说“不忘记”。一个人接着说:“地富反坏”,另一个人最后说:“河豚鱼”。 正如同“地富反坏”这个极富主观性的帽子一样,河豚长期被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。 东方卫视《菜里乾坤》栏目运行之初,长江三鲜就被列入了第一批选题范围,但由于河豚的特殊性和敏感性,是否介绍这道美味便成了两难的选择。 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要做这期节目。因为如果我们不讲,至少我们无法改变至今仍有人“拼死吃河豚”的客观现实。而作为传媒,我们也至少可以告诉人们,怎样才能避免无谓的牺牲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河豚这样的自然造化之物,其最大的毒素并不在于它自身,而在于人类的浅薄遇上了贪婪。 “能不能吃河豚”这个问题的核心,不在于河豚有没有毒,而在于我们有没有一整套严格规范的专项管理办法。说白了,只要是去毒得法,老饕们完全不必摆出“虽九死犹未悔”的悲壮架势来。汪曾祺先生说得好:“这种办法有例可援,即‘洁本金瓶梅’是。”而把这本“洁本金瓶梅”写得最好的,可能要数长江中一个仅次于祟明的岛——镇江辖下的一个县级市——扬中。 二 “春洲生荻芽,春岸飞杨花。河豚当是时,贵不数鱼虾。”(梅尧臣《河豚鱼诗》)长江在流过“中流砥柱”的镇江焦山之后,江面豁然开朗,水流变得平缓而宽阔,而扬中岛原本是这段江面上的一个冲击洲。自然的造化使这里平坦的江面和湿地成了小鱼小虾们的乐土,因而这里也就成了从海里洄游来的河豚们最温暖、最惬意的产房。 清明前是河豚产仔的季节,这时河豚的毒性最大。但与此矛盾对应的另一面,则是产仔前河豚的味道最鲜美。东坡诗句: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,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,说的就是这个时候。 如今河豚也有野生与非野生之别,判别的方法是,看鱼鳍部分是否有一块橘红色,这是能证明其出身的标志。河豚的这块橘红色深度或者纯正度,往往只有一点细微的差别,但就是这点看不起眼的区别,就足以让其定价差上几倍了。 扬中并不见得是河豚唯一的家园,长江下游一带都有其踪迹,但为了求这一点橘红,或者说是野性,各地的河豚们往往被送到扬中来参加“短训班”,这一点正如同产自各地的螃蟹往往会被送到阳澄湖深造一样(这种螃蟹被人们戏称为“洗澡蟹”)。 自然造化的伟力往往是人的智慧所不能及的,你可以把水温、酸碱度、流动性,乃至于微生物含量和小鱼虾的多少都仿制出来,甚至你可以把扬中当地的长江水原样取回去,给河豚小祖宗们营造一个“疑似”的安乐窝,但河豚们还是抱定了一个死理:只有扬中这块江面才是“爰得我所”的地方,也只有生长在这里的自然水域,才能“适彼乐土”地生出那么一点儿橘红色来。 于是乎,扬中的渔民们找到了一条比捕河豚更有效的致富渠道,那就是在江边滩涂圈一块湿地来办河豚“短训班”。这也成了扬中河豚“产业”的一道独特风景。这里出产的河豚除了在扬中本地消化以外,外销到日本也是一条“出口创汇”渠道。 吃河豚如今在扬中是公开的,因为在这里河豚去毒的方法已经成了妇孺皆知的常识,并且家家户户都会做。尤值一提的是,扬中的烹饪协会还专门规范了河豚的从业规范,要想在扬中的菜馆里烧河豚,厨师必须先通过烹饪协会的相关考核。每年协会还会组织专门的烧河豚技艺比赛,并请来扬州大学烹饪系的教授们做评委。据当地人说,扬中已经20多年没发生过一例河豚中毒的事件了。 清明前,走在扬中小小的街道上,你几乎随处可以看到餐馆门前醒目的“河豚”字样,与或雅或俗的各色广告词并列,还有另外一道风景,那就是主理大厨的玉照以及他在烹制河豚上得过的大大小小荣誉。那意思无非有两个:其一是:“没事,咱这里是老师傅了”;其二是:“味道好极了”。 请客吃河豚的规矩是不可错乱的,否则不仅没达到请客本意,还会招惹麻烦。 规矩之一是,不可对客人说:“请你吃河豚”,只能说:“今天我订了桌河豚,多留了双筷子”,来不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。 规矩之二是,客人来后须在桌上放一枚硬币,意思是再次表明出席此宴的确是本人的意愿,而非刘邦之赴鸿门宴也。 规矩之三是,厨师本人先吃第一筷,十分钟后主人才吃第二筷,最后才轮到客人大快朵颐,这也是为了安全。 谚云:“血麻子涨眼发花”,如果去毒不尽,河豚毒性发作很快,作为食客,这也是多了一道保险系数。当然,在视烧河豚为家常便饭的扬中,如今这几乎演变成一种食俗了。 规矩之四是,俗称“西施乳”的河豚睾丸和河豚皮,须先敬尊长者,因为这是河豚身上最美的部分。吃“西施乳”得用调羹,那是一砣象牙色的、软软的东西,比豆腐脑还细、比肘子皮还胶、比果子冻还滑。而吃河豚皮则更有讲究,得先把带着许多芒刺的鱼皮翻转过来,然后在嘴里囫囵吞枣般地吞下去,否则你一嚼,那满口的刺渣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进退两难。据说这河豚皮极其补胃,有老饕们甚嗜这一口,甚至有“甭管是什么样的胃病,吃它几块河豚皮比吃什么药都强”的说法,但这话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,则不得而知了。 三 鄙人有幸在一个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的季节,去江苏扬中苦等两天,拜见了一位河豚特级大师孔庆璞,并有幸得到了他老人家一鳞半爪的指教。 孔大师曰:宰杀河豚得讲疾徐之道。杀鱼前厨师往往先得用双手拍打鱼身,而河豚脾气极大,一拍就生气,一生气就鼓起身子,并发出“嘶嘶”的威胁声。但见厨师左手捧定涨成气球般的河豚,右手执一把利剪,从腹部肛门处一剪进去,顺势向前一滑,然后飞速掏出内脏、鱼籽,一件件地在盘中摆好,然后细细剪开鱼眼,慢慢从尾部向前挤尽鱼血,然后在流水中仔细淘尽血渍。 这里有几样讲究。一是该快则快,该慢则慢。“快”是为了保持鱼的“生猛”,“慢”是因为如果去毒不到家,不仅前功尽弃,而且还有可能会闹出人命来。 二是杀完鱼,往往得有另一个厨师验收。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,一条鱼、一副睾丸(如果是雄鱼的话)摆在一只碟子里,这是没有毒的;另外两只眼、一副肝脏、一副鱼籽(如果是雌鱼的话)和其他内脏摆在另一只碟子里,这是有毒的——只能集中深埋,绝不可像倒垃圾一样乱扔。如果少了一只眼什么的,那对不起,不仅不能再往下做,而且厨房里所有的工作都得停下来,直到找到为止。谁要是敢在这时候打马虎眼,那即使没出事,消息传出去以后,这个厨师这辈子就再不可能干这一行了。 三是杀完鱼以后,最后抓住鱼尾,将鱼头在水槽边上重重一敲,这河豚才算是死透了。因为河豚性子较长,如果没死透,它会在油锅里挣扎,然后溅你一脸滚油,算是报一回夺命之仇。再者河豚必须“脑死亡”后,体内的酶才会产生分解作用,这样所谓的“河豚味”才能出得净。 河豚的灵魂在于所谓的“河豚味”;“河豚味”的出处来自“熬河豚肝”,而河豚肝则是个“一半是天使,一半是魔鬼”的东西。 说它是天使,是因为这东西“熬”好了极其鲜香,真可称“此味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尝”。几乎可以肯定:东坡先生当年说的“值那一死”,就指的是这种味感。 而说它是魔鬼,是因为如果没“熬”好,要不就是欠火,要不就是过火。欠火时,河豚的毒性未拨完,而如果过了火,这河豚就没必要拼死去吃它了,因为那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鱼了,根本不值得为它冒一回死。 “熬河豚肝”在扬中被俗称为“熬河豚油”。不过这“熬河豚油”却实在是太难了,几乎就是烧河豚中最绝的一门功夫。首先得使板猪油热锅冷油地先炝一回锅,然后放进大量的猪油化开,见到有细细的油花向中心聚拢时,放下河豚肝开始“熬”。 火不能太大了,火大了油升温快,河豚肝里面鲜香的一腔柔肠还没来得及溢出,外层就结壳了;火更不能太小了,火太小了油温不足,那河豚肝里的美味儿压根儿就不会“萌动春心”;要保证冷肝下锅后,回落的油温还有一个逼出美味的起点。随后油温一点点儿地升高,用最温柔、然而也必须是最坚定的“力度感”,把那一副河豚肝里“最小最美的小女儿”吊出来。 这里膝要把着火、手要搅着料、眼要看着色、鼻要闻着香,你几乎是要调动全身所有的能耐,用你的第六感官去仔细把控。河豚肝在猪油中,会一点点儿地、慢慢地由浅乳白变成淡牙黄、由淡牙黄变成蜜桃黄……当由蜜桃黄转成腊梅黄,并刚刚开始有香蕉黄——也就是要结壳而未结壳时,鼻中的香味也浓烈到了顶点,你得果断地端锅离火,并立马扬油降温,只有这样,这种绝顶的鲜香味觉才能留住。 说到这里,孔大师长叹曰:难就难在到底何时才是所谓的香浓之“顶点”,因为这种最美妙的感觉在锅中只会停留3到5秒。如果你被那种越来美的感觉陶醉得晕过去了,亦或你还贪婪地想“更上一层楼”,那么美妙的感觉就会随着油温的升高而转瞬消逝。 什么叫“浑然天成”?什么叫“刚好就是最好”?什么叫“失败乃成功之母”?什么叫“当断不断、反受其乱”?都在这一锅河豚油里了,这就是为什么扬中人一直把这道工序定名为“熬”!!!熬出来的就成了大师,而没熬出来的,毕其一生,也只能算是有点苦劳而已。 接下来的名堂当然还有许多,比如用什么样的酱等等,不过总得尊重一下人家的商业机密和知识产权吧,不说也罢。顺便说一句,万一河豚的血没去尽,只要耐心在汤里焖40分钟以上,那也还是可以修补的。只是味道上的感觉嘛,就差了那么一点。但对做河豚的厨师来说,任何一点败笔都可能致命,至少对他的职业生涯如此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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